刘丽辉(云南大学文学院讲师)
时间,最能考验一幅作品对读者的影响,犹如“日久见人心”。这幅画,《天地一沙鸥》,是老蔡(画家蔡印龙)2014年5月20号发到微信朋友圈的,那段时间他分享的还有《人间四月芳菲尽,我心桃花始盛开》《大道昭昭,如日中天》《往事随风》《天地在心,神游八极》《恋……中秋节快乐》等,我印象都非常深刻。
回想十年以前,同住香山,一次,过年回来,老蔡向我们展示他在家乡画的山水长卷,是用手机录下的,移动之间,恍惚进入、山中小径,山路两旁郁郁葱葱。那是3D电影的效果。后来我到南方,坐着火车欣赏风景,不禁对同伴说“我明白老蔡的画了”。后来,我在云南,走在元阳或保山的山里时,又好像进入了老蔡的画中。
我想,不论诗、画,首先传达的都是“真实”,既有客观现象的真实,也有主观感受的真实。而这种“真实”,必经各式各样读者的“阅读”,方能最终“完成”。然而“真实”,并非人人得见或者乐见,一流画家也常遇冷,例如梵高。“一个艺术家,同时是一个美学教育家”①,老蔡特别推崇梵高,梵高一生“美学”的核心、就是个“真”字。所以大艺术家能够“突破”、“创新”,在于他只依据自己心目中的“真”,并大胆地表现出来,这时,不论前人、还是众人的意见都左右不了他,恰似脱缰野马。
“艺术上要想求进步,必须师古、师今、师造化”②,还有一条,师本心。学习表达的方法、在古人今人造化面前认识自己、遵照本心一五一十。老蔡的画中,既有梅兰竹菊传统题材,也有宇宙星空实验探索,前者稳妥,后者冒险。《天地一沙鸥》则非传统、非现代。非现代,是指这种情绪古已有之,画家故意借用杜甫名句作为标题;非传统,则是指表现手法,纯用焦墨,寥寥数笔,就把一只原本生活在岸边的水鸟、带入了无限苍茫的宇宙。
这只鸟,当时我竟没有看见。第一眼什么都没看见,幸亏有题目,才知道,茫茫天地间,还有一只沙鸥。第二眼点开图片看见一片苍茫苍凉无边风沙风尘,然后且疑之间突然定晴,第三眼看见那只沙鸥。极细极微的一惊之下,不禁感慨,深自叹息,是鸟亦是人,是人亦是鸟,说不出来的一番滋味,在那样巨大的虚空里,是更加巨大的孤独。从此,这只沙鸥,挥之不去。
“有人把画分成三个不同的层次,第一层次是看了让人‘惊’的作品,第二层次是看了让人‘喜’的作品,第三层次是让人看了‘思’的作品。这一至三的层次变化是作品质量的提升,其中以‘思’为最高品味”③。具体到这幅《天地一沙鸥》,它令人“惊”,生命是永远的主题,不论个体多么渺小;而天地、自然,则不论多么广袤、雄浑,都只作为生命的背景存在。它令人“喜”,这是一幅小画,却画出了无穷大的世界,远远超出了杜甫诗的意境。它令人“思”,这鸟要往何处去,这鸟终往何处去,老蔡就是这只鸟啊,我其实也是这只鸟啊。
这幅画,布置极其简单,之字平远半边构图,右下方是山川大地云海苍茫,左上方是浩瀚苍穹展翅飞翔,纯粹造境,完全写实,近处重墨山石,远处点线荒漠,“笔有顺有逆,法用循环,起承转合,始一笔。由一笔起,积千万笔,仍是一笔”④,一气呵成。笔墨旋转,大虚大实;粗笔抽象,混沌初开。再看作者的位置,凌空蹈虚,眼底只有变幻的风云、历史的无常,地球不过泥土、转瞬穿越时空,“飘飘何所似、天地一沙鸥”⑤。
南北朝宗炳《画山水序》“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”,王微《叙画》“以图画非止艺行,成当与易象同体”。唐代张彦远《历代名画记》“夫画者:成教化,助人伦,穷神变,测幽微”,记载张璪“外师造化,中得心源”。五代荆浩《笔法记》“度物象而取其真”,“若不知术,苟似可也,图真不可及也”,“似者得其形遗其气,真者气质俱盛”。北宋郭熙《林泉高致》开篇引《论语》“志于道,据于德,依于仁,游于艺”,“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,其旨安在?……尘嚣缰锁,此人情所常厌也;烟霞仙圣,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见也”,“人之学画,无异学书”;苏轼“观士人画,如阅天下马,取其意气所到”,评王维“味摩诘之诗,诗中有画,观摩诘之画,画中有诗”;米芾“信笔作之,多烟云掩映,树石不取细,意似便已”,米友仁“余墨戏颇不凡,他日未易量也”,“子云以字为心画,非穷理者,其语不能至是。画之为说,亦心画也”。元代倪瓒“仆之所谓画者,不过逸笔草草,不求形似,聊以自娱耳”,“房山高尚书,以清介绝俗之标,而和同光尘之内,盖千载人也。……其政事文章之余,用以作画,亦以写其胸次之磊落者欤!”⑥
看这些经典山水画论,强调、侧重各有不同,方向却一致,都意在“出世”,诗书画同源。都是以艺术为手段,体贴天意,亲近自然,或超凡入圣,或与俗世抗争,“忘却世间尘与烦,想起心中湖海泉”,“溪行桃花源”⑧。一言以蔽之,“文人画讲究一个‘静’字”⑦。但看《天地一沙鸥》,几乎无处不动。天地之间,风起云涌,沧海桑田,一只沙鸥,盘旋向上,冲向未知,这是远观;近察,多么荒凉、清冷、寂寥,水天一色开阔蜿蜒,岸边水草零零星星,这是深秋吧,这是深夜吧,近处的水淙淙流淌,远处的水风平浪静,也有漩涡、暗流、悬崖峭壁、深不可测,但都无人知晓。再放大了看,近处有平台、石蹬,似有人迹,但又好像废弃,没过平坦石阶或踜蹭岩石的似流水又似月色,即使有月光,也是淡淡的;稍往远看,似乎是两只巨大的水鸟,也可能只是两块巨石,依偎在一起,匍匐在岸边;再往远看,停泊着一艘小船,船头岸上还有两个人影,一实一虚,似乎附近就有农田;再远一点,是房屋、院落,一条路、常有人走,通向田野、村庄、树影绰绰……而这只鸟呢?为什么只有它一个?它竟然不是因为孤独、而是正在欣赏?它竟然不是朝向远方、而是俯瞰大地?它会落下来、还是头也不回地高飞?它必将“出世”,但又如此“眷恋”人间!
“大境为无限深情,中境为有限深情,小境是一般的情感”⑨,曾经以为这只沙鸥那么遥远、远在天边,却原来这么亲近、近在眼前,它从未远去、就在近旁。无限、即无条件,有限、即有条件,一般、则极其有限。世界一片荒芜,沙鸥一片赤诚;世界有多冷漠,沙鸥就多热情;世界如同海洋,沙鸥如同精卫。这是“出世”,还是“入世”?“佛法在世间,不离世间觉”(六祖语)。
“减笔山水,顿有千岩万壑之思。以少许胜多许法也。然较繁密为尤难。”“董北苑(源)画,近看只是笔,参差错杂,不辩所画为何物。远观则层次井然,阴阳虚实,处处得体,不异一幅极工细之作。”⑩老蔡《天地一沙鸥》,远看只是天地莽苍,无始无终,一叶沙鸥,飘飘荡荡;近观则水汀沙岸,草木山石,屋舍俨然,阡陌交通。缩小看、宏观处,减笔到不能再减,粗粗几笔,随意写意,竟有千秋万代地老天荒之感;放大看、微观处,每笔都包含数笔,断续勾连,着意工笔,真有身临其境似曾相识之感。以极简写极繁,以微尘见大千,真神奇!
渴笔、即干笔,干笔蘸浓墨、即焦墨。焦墨特点,既浓且干。清代画家程邃始纯用焦墨作画“干裂秋风,润含春雨”(黄宾虹语),近代黄宾虹承前启后“浑厚华滋”,现代张仃发扬光大。(蔡)印龙乃张仃入室弟子,潜心焦墨,不仅山水、更涉花鸟,出版教材《中国焦墨画技法》中就画了两只小麻雀,活灵活现。形式为内容服务,焦墨作为绘画语言一种,最适合“点睛”,黑为实、白为虚,深为实、浅为虚,抓住事物关键特征,黑山白水、山干水润,全在黑白深浅断续的调和,以黑衬白、以干写润,大小多少、千变万化。例如这只沙鸥,身子黑、翅膀浅,以身子之静制翅膀之动,以有象之姿显无象之风。焦墨画有诸多优点,力量、简洁、阳刚、坦率等等,要我看,都不如“精神”二字,人精神、画也精神,没有废话、或拖泥带水,“捧着一颗心来、不带半根草去”(陶行之语)。
去年,老蔡路过昆明,见过一面,那天正是立冬,下了小雨。我问老蔡:心爱的画作,好比亲生的孩子,怎舍得卖出去?老蔡答:就当给她找个好婆家。这幅画,《天地一沙鸥》,不知找到好婆家没有,若仍待字闺中,没准儿,下次到香山,能一睹真容,不比看照片更生动吗?
注释:
①《张仃画论》84页,翟墨主编,河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7月。
②《张仃画论》73页。
③《中国焦墨画技法》13页,蔡印龙著,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10年6月。
④《黄宾虹画语录》30页,王伯敏编,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2年5月。
⑤杜甫原诗《旅夜抒怀》:细草微风岸,危樯独夜舟。星垂平野阔,月涌大江流。名岂文章著,官应老病休。飘飘何所似,天地一沙鸥。
⑥参考:《中国画论类编》,俞剑华编著,人民美术出版社1986年12月;《中国绘画断代史》,陈绶祥、徐书城、杜哲森等著,人民美术出版社2004年3月;《魏晋至宋元时期中国山水画思想观念研究》,林鸿,江西师范大学2006年硕士学位论文;《中国画论研究》,何楚熊著,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4月;《略论中国山水画的布置——由<画云台山记>谈起》,刘小枫,西安美术学院2008年硕士学位论文;《历代名画记》,唐张彦远著,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年1月。
⑦《张仃画论》42页。
⑧音乐:羽泉《桃花源》,李志辉《溪行桃花源》。
⑨《中国焦墨画技法》55页。
⑩《黄宾虹画语录》27页、19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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