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周翔
六年前,在大洋彼岸的一场聚会上,一位儒雅青年隔空递来名片。于是我们进行了初次交谈:
“您好,周主任!”
“您好,周先生!”
“您来过淮安?”
“抱歉!没去过,是听出了您的口音,我祖父是淮安人。”
“请问老人家是哪一位?”
“周作民。”
“哎呀!大名鼎鼎的银行家,民国金融巨子,淮安的骄傲!”
大洋彼岸的两双手紧紧地握住。
递来名片的是美国《星岛日报》记者周喆,他在邻桌听到我浓浓的乡音,当即向我发出邀约。一见如故,此后我们成了好友。我邀请他回乡品家乡美食,访河下古镇,瞻仰乃祖读书的地方——谈氏东文学堂。他则隔三差五地,把淮安的文化、美食信息发布在《星岛日报》上。
人的听觉,会因为环境的变化,产生莫名的疲劳或兴奋。譬如对乡音,久在家乡没特别感觉,远走他乡或是重归故里,就能为一声问候、一个俚语、一段歌吟而泪眼婆娑、心潮波涌;就能千年不变地傻傻发问:“君自故乡来,应知故乡事。来日绮窗前,寒梅著花未?”
新中国初立,一批留美学者冲破重重阻碍回到祖国,受到周恩来总理接见。总理与科学家们一一握手交谈,在与陈鉴远谈话的瞬间,总理浓眉一扬:“听口音,你是淮安人?”陈鉴远眼里湿润:“是的总理,我是淮安人哪!”“我们还是淮安老乡啊!”总理朗声,紧握的手抓得更紧。陈鉴远出生的曹甸乡原属淮安县,建国初就划归扬州市了。然而,这位曾荣登上天安门城楼观礼的“两弹”元勋、化工大师,一生铭记着与总理的同乡情,一生珍视淮安籍。1995年先生病世,生平介绍里,依然写着“江苏淮安人”。乡土作家司马中原,少小离淮,长居台湾,但他无论是为了生计讲“鬼故事”,还是为了志趣写散文,背景总是江淮平原,那淮河边上的酒坊、市井、人物、故事,总是伴着浓重淮腔娓娓道来。他记得童年时在柳树下抓捕的幼蝉叫“吉溜狗子”,记得憨厚的、话多而不肯离座的乡亲是“烂板凳”,记得行走酒肆茶楼的落魄说书人唤作“二迷糊”,那真是乡音悠悠,乡关何处啊!
乡音是地域的名片。一方水土,滋养一方声韵,收藏一方历史,历千年不变,行万里不改。流行于淮河下游淮扬盐阜的淮剧,起源于民间的田歌、号子、香火戏,讲述的是淮河儿女千百年的爱恨情仇,吟唱的是淮河两岸百姓人家的苦难悲屈,因而它的传统大戏是悲情的“九莲十三英”。那天高地阔的淮腔淮调,或哀婉、寒凉、苦痛,或粗犷、高亢、激越,织成的是一曲曲感天动地的生命咏叹调,是一幅幅多情重义的民俗风景图。一部旷世奇书《西游记》,其作者属谁,四百年来争论不休,是近代的胡适、鲁迅两位大师,依据《淮安府志》记载和书中大量使用的淮安方言,断定了《西游记》出自淮安人吴承恩之手,而有关该书作者的不同意见,因没有更有力的考据,方才渐息。由之可见,方言真是一方水土的DNA标志。
乡音也是一方土地与它的子民签订的生死契约。生为大地之子,为了生活,为了理想,为了情感,人们可以远游,可以北漂南飞,可以四海为家。但终归要叶落归根,要重返家园。哪怕不能荣归故里,也要魂归乡土;哪怕“魂随南翥鸟”,也是“泪尽北枝花”。人们悉知,楚汉战争的两员主将——项羽和韩信,战场上的胜负分明,韩信于垓下布下十面埋伏,项羽全军覆没,在乌江口引颈自尽,韩信大胜。但鲜有人想到,项羽和韩信,为了各自与生俱来的乡音,竟皆因不能释怀于一时一事,而至终结悲壮的人生。两千年前的冷兵器时代,韩信铁桶般的十面埋伏,并没能困住项羽和他的江东子弟,而是那神差鬼使的四面楚歌,击穿了霸王和全体将士的心,以为生命的归宿——楚地尽为汉军所得!是以兵无斗志,将抱死志。战无不胜、攻无不克的韩信,在高祖得天下后,由齐王迁楚王,再由楚王降淮阴侯。倘若地位的每况愈下,韩信可以忍受,可是把堂堂一代兵仙的府第建在长安,把孤零零的淮阴侯放在高祖眼皮底下,韩大将军心何能平,情何以堪哪!韩信仗剑从军、纵横天下十多载,追求的是治国平天下,渴望的是衣锦还乡,忘不了的是漂母粥,乡土音,故人情。于是他就“称病不朝”,“日夜虑望”,“居常怏怏”,最终被吕后设计杀死在长乐宫。其实,哀莫大于心死,羁居京城的韩信,身犹在,心早死矣。他能忍辱胯下,是匍匐大地,心有所待;他不能忍受囚笼,是束之高阁,心如草灰。到长安的那一刻,韩信已在冥冥之中收到故乡的邀约——归去来兮!韩信漂泊的灵魂升腾天宇,飞向了淮水汤汤、淮音袅袅的东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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